树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露出凶狠的表情,阻止他再往前踏哪怕一步。
他驻足在铁轨这边,脚里像灌了铅,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岳原,你在里面吗?”那股阴寒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穿透他身心。
铃声赫然响起,是张浚打来的,“翟亮,你到哪儿了?我通知了韦树明,他说会叫几个朋友一起找。”
“不行就……报警吧。”翟亮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这么严重!那还是,还是等我们碰过头再决定吧,我现在正出去丽园饭店。”
“我会尽快赶到。”
翟亮又向那片狰狞的树林投过去最后一瞥,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有亮光的地方奔跑,心里既沉重又如释重负。
他又一次站在铁轨旁,是翌日上午九点。
在此前的近十个小时内,他竭力要把昨晚的记忆洗掉,妄想伪装成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旁观者,就像岳原的其他朋友那样。
他做到了。而且,他在寻找岳原时表现出来的心急如焚让那些人意外和感动。
可他骗不了自己。
他有多想抹干净那段黑色的记忆,它就有多深刻清晰。
现在,他一步步走上前,走向他空虚灵魂的深处。
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岳原的影子。走到铁轨附近,他在林边一丛美人蕉旁坐下,原来坚信的事实开始动摇。
既然岳原不在这儿,他会被带去哪儿?也许,他并没有死。
希望和矛盾交织在一起,使他心乱如麻。
他低头,脚边有几片枯黄的长形叶子,细小绵软,用脚碾了两下,现那是茶叶,还带着水分。
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
心头突突乱跳,他侧转头,目光停留在光线昏暗的一排矮冬青上,他察觉了那里的异样,稍一犹豫,还是站起身,屏息走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低矮的灌木像被人用脚猛力踩过,横七竖八,枝条也折断不少,黑灰色的土壤中,有光一闪,他以为是玻璃碎片,俯身仔细辨别,才现不是,是一枚红色的镶银边的宝石。
他把它拾起来,放在掌心,感觉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它曾在林惜的脖子上出现过,整个夏天,她都戴着这块东西。
翟亮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猜测和真相毕竟是两码事,即便他猜到岳原可能已经遇害,但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那个秘密就像一缕虚幻的烟雾,轻柔地飘,良心可以躲起来,假装看不见。
但现在,假设得到证实,烟雾散开,遍布残骸的荒野在眼前无限延伸,良知无处落脚,他被逼着看清了曾经横行在他体内的恶兽。
他紧攥那枚项坠,双腿软,跪在灌木边上失声痛哭。
“岳原,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你能看见我的悔恨么?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自私自利,既怯懦又狠毒的混蛋!”
他恸哭流涕,惊动了近处的几只野鸟,它们谨慎地躲在树梢上望着他,眼里折射出漠然的冷光。
良久,翟亮才止住哭泣,站了起来,浑身软弱无力。
他还是原来的他,但他的灵魂丢失了,从此以后,他虽然活着,却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把项坠塞进口袋,凄凉地走出树林,越过铁轨时,他真希望有辆火车毫无预兆地奔来,瞬间将他碾碎。
但当远处的火车鸣笛声骤然响起时,生的欲望又把他从铁轨上推了下去。
十分钟后,翟亮重返树林,用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樟树枝扫掉泥地上可能遗留下来的自己的脚印,随后,又用衣角将树枝表面仔细擦过。
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追到这儿来。
既然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他只能继续苟活下去。
他又来到六中废墟,想以同样的方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但环视四周后,现没这必要性。
这里杂乱得让人无从下手,到处是碎石瓦砾和钢筋水泥的残骸。
夜的浓黑被白昼擦除掉后,昨晚这里的恐怖气氛荡然无存,有只猫懒洋洋地行走在垃圾堆上,时而回眸扫他一眼。
他远远地望向岳原躺下的那个方位,胆怯将他遭殴的身影屏蔽在想像之外,他在意识可以容身的空间里,看清了另一张被强光映照出来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狠毒和不可告人的残忍。
从此,“他”像镌刻在翟亮心上的一幅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之洗去。
翟亮抹掉自己在现场出现过的痕迹,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身上透出浓重的可疑——作为最后接到岳原电话的人,他该怎么解释在那前后自己的行踪?
能够帮他的,依然只有晴晴。
他提早离席的借口就是去接她,他也确实到过莺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在一起,只要晴晴保持缄默,他就能过关。
翟亮在晴晴家附近徘徊了十多分钟,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
他摁响门铃,大约等了两三分钟,门开了,晴晴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出现在翟亮面前。看见他,立刻冷若冰霜,“你还来干什么?”
她没直接把门关上,气鼓鼓地返身朝里走,翟亮跨步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喝醉了。”他低声下气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