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认识得足够清楚了。而且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不会总是留在这地方,永远看同样的风景!
——摘自《林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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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完成了今天的素描作业,正在翻看郗萦带给她的画册。郗萦坐在她身旁。窗外夏日炎炎,爬山虎占据着整面矮墙,又朝掉漆的木格窗内偷偷摸摸挺进。
慧慧忽然抬头,“郗老师,马奔跑的时候四个蹄子会全都离地吗?”
郗萦扫了眼画册,慧慧正在看法国画家热利科的一幅赛马画作。
“哦,这种四肢离地的画法其实是错误的,事实上马飞奔起来时四条腿得交替移动,不可能同时离开地面。不过要等照相机明之后大家才能弄明白这个道理,这幅画是十九世纪初的作品,那时候人们还没搞清楚马奔跑时的状况,因为赛马的度实在太快了!”
慧慧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埋头看书。
郗萦当慧慧的美术老师快一年了。
一年前,郗萦自己还是个学生,跟着秦霑学油画。秦霑开了家书画院,教授艺术课程,学生不多,以孩子为主。郗萦建议他去城南办个招生画展,那里学校多,生源丰富。
她主动为秦霑操办了这场画展,提前与几所学校取得联系,做公关,打广告,租展览馆,选取书画院学生画作中适合展出的作品。
画展办得挺成功,来了好多参观者,老师带着学生,家长带着子女,郗萦替秦霑预收了不少子弟。
就在那天下午,郗萦见到了慧慧。
慧慧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比同龄人瘦小,穿一件洗得泛白的水军蓝套裙,肤色微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里面交织着警惕、敏感和聪慧的光芒。她是一个人来的,从郗萦面前经过,目光扫过郗萦的脸时,郗萦感觉她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
郗萦叫住她,问,喜欢画画吗?
“我在学校的美术作业都是优+。”慧慧答非所问,瞥一眼郗萦背后挂起来的一幅儿童画作,有点不屑,又有点羡慕。
郗萦取过一张素描纸和一支铅,递给慧慧,“画点什么让我看看,随便什么都行。”
慧慧画了只笼子里的鹦鹉,个儿肥大,爪子有力地抓着横杆,脖子缩起,像在打盹儿,对自身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
“这是我奶奶养的鹦鹉,我叫它大将军。”
“嗯,画得不错,很传神。”郗萦细细欣赏着,口吻中充满赞美。慧慧骄傲得脸都红了,但拼命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郗萦问她要不要报名,慧慧迟疑着,她已经看到易拉宝上罗列的培训费用,那不是她能够承受的。但她用另一种不伤害尊严的方式拒绝了。
“我没时间,我四年级了,功课很多,而且你们的课程安排和我上学的时间有冲突。”
郗萦点头表示理解,想了想问:“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周末总归会有点空闲的吧?”
“我家里没人可以陪我去你们那儿上课,我和奶奶住,她除了我们住的那条巷子,认不得其他地方。”
“你喜欢画画吗?”郗萦问。
慧慧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这样吧,你不用来书画院上课,咱们挑一个你有空的时间,我上你家教你,也就是说,你会成为我的学生,不过我的水平不如书画院那些专业老师,你不会介意吧?”
慧慧流露出对弄巧成拙后果的惶恐,“可我……”
郗萦抢在她前面说:“我免费教你,我喜欢你画的大将军,也希望有机会能看看它本来的样子。”
郗萦的判断没错,慧慧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郗萦略加指点她就能记得一清二楚。差不多在学习了半年以后,她的素描水平就赶上了郗萦。郗萦虽然只教她素描,但从不限制她的兴——兴是最好的老师,慧慧有任何问题,郗萦都竭力解答。她不强迫慧慧非要画出多大进步,而慧慧每次都不会让她失望。
她还带慧慧去参观画展,给她借阅各种类型的画册,介绍艺术方面的书给她读,慧慧如饥似渴,像海绵一样吸收郗萦传授给她的知识。
偶尔,郗萦也辅导一下她的其他功课。
“即使将来你去考美院,基础知识也得打结实,综合分数高,考上的希望也大。”她提醒慧慧。
杨奶奶给她们端来绿豆汤。
杨奶奶七十多岁,头花白,背有点驼,她其实是慧慧的外婆,人很和善,话不多,眼神常常显得呆茫,有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一会儿,会忽然呵呵地笑上一声,令人微觉悚然。不过她脑子没毛病,问答自如。她在街道领一份低保,还接一些小作坊里的手工活挣点零钱贴补家用。
她放下绿豆汤,眼睛盯着桌子,低声说:“慧慧喜欢郗老师。”
她一边说一边又呵呵地笑起来,笑声里透着紧张,也让听到的人尴尬,郗萦假装没察觉,道了谢,端起绿豆汤慢慢喝,冰镇过的绿豆汤,喝下去沁人心脾,特别解暑。
杨奶奶看着她喝,又重复了一句:“慧慧可喜欢郗老师呢!”
郗萦仰头,冲她笑笑。
慧慧涨红了脸,跳起来,推着奶奶往门外走,“奶奶你出去吧!我在上课呢!”
慧慧平时很孝顺奶奶,家务活抢着干,但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郗萦有时送她点小东西,还得颇费思量地找借口,跟她说话时,也非常注意不流露出同情色彩,慧慧需要被平等对待,这一点在她们次交谈时,郗萦就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