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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道士张九和牵着马的兰衣女冠并排而行,想是许久不见得如此出尘脱俗的道侣来了历下城,路旁行人都是驻足观瞧。两人对旁人指指点点不以为意,张九早就是斩断红尘千百事的大德,兰衣女冠此时跟在张九身边也是一心挂在他身上,怎去理会外界事由?
张九还是看到面露福相的行人便道一声“无量尊”再询问去处所在,想是那兰衣女冠的到来给他带来偌大的福缘,当即便有人告知他所询问的杨府所在。张九一甩拂尘微微欠身又道了一声“无量尊”,领着兰衣女冠顺着那人指的路去了。
被称为历下城富,杨缠贯自然就会选择历下城最好的界建造自己的府宅。历下城风水最好的肯定是官府所在,仅次于官府位置的,恰恰就在对面。据说这是杨缠贯请了高人相士六爻卜卦推演出来能旺杨家的脉,因此杨缠贯当年不惜重金买下又一掷千金打造了如今在历下城算是最为豪华的杨家大宅。
张九和兰衣女冠眼下就站在这气派程度足够碾压对面官家宅院的杨家大宅门前,和声细语的请看门下人通报一声。
杨家下人平时眼高于顶惯了,搁在以往怕是早就把这两人当做是来骗钱的游方道士草草打。如今府中姑爷就是武当弟子,近年来杨府所有人对待这些道士打扮的都是礼待有加,再加上人家又是指名点姓的要找自家姑爷韩鲲鹏,看门下人答应一声小跑着便去通报。
听闻张九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冠来了,正坐于大堂与岳父品茗闲聊的韩鲲鹏火烧屁股般起身向外跑,出大堂前还不忘交代一声把这两锁在后院里禁足的韩有鱼放出来。
在杨缠贯看来自家这姑爷处事行事谋而后定算是沉稳,这还真是头一次见到韩鲲鹏如此火急火燎。
不问庙堂江湖事、一心扑在生意经上的杨缠贯只是听这名字耳熟,由府中厅堂走到大门这十来个呼吸的光景想遍他这四十多年人脉圈子方才模糊记起前些年听得自己亲家公曾提及他有个师叔在朝堂身份显赫,该就是这个名字。
一念至此杨缠贯也是毛了手脚,先不说这人在武当位如何,单是这朝堂中的身份就足以自己抱大腿了。当下吩咐着随行来的杨富赶紧去安排备好茶果点心,自己又整理整理仪容,觉得自己这历下城富的身份得拿捏住方才出了宅门。
韩鲲鹏此时已躬身恭敬的引着张九往回走,见得一道士一女冠杨缠贯这才恍然记起当初亲家公是对自己玩笑提起道家修炼法门之事时一语带过的自己这对双修师叔,男道张九、女道张九清,看眼前这两人模样那双修之事看来的确有之。
韩鲲鹏一口一个“师叔祖”的叫着,在等级森严极为尊崇辈分的武当都是必要的存在,引荐着自己岳父与师叔祖认识,杨缠贯也大方的拱手抱拳叫了声“师父”算是见礼,倒是真没丢了自己那富派头。
四人回了厅堂,杨缠贯虽是晚辈但也是主人,分宾主落座,韩鲲鹏恭敬垂手站于下侧,真是没了刚刚女婿的气派样子。
这时韩有鱼方才慢悠悠一摇三晃跟没睡醒似的由后院走来,见到厅中坐的两人当即来了精神,紧走几步“扑通”便跪在了这对武当身份显赫的双修道侣跟前,两眼一红眼泪这就下来了,泣道:“师叔祖,你可要给我做主啊。”声音可谓惊泣鬼神,着实把杨缠贯吓了一跳。再看韩有鱼模样,可真就跟前几日初来历下城时那颐指气使的样子从头到尾的换了个模样。
说实话,张九清是顶烦这个师兄口中“武当外门之幸”的纨绔子,要不是师兄看自己两人待在山中无事可做也不会在接到韩鲲鹏密信的第一时间里强行委派他俩下山过来看看情况。
只听自己师兄说外门三代弟子韩鲲鹏于江南道历下城见到了个消失许久的人物,名字不方便告知,只是让他俩前来确认真假。
只是当时师兄提及这个人时的表情都让她误以为是祖师爷下凡来了。
张九清年前刚跟着张九于京城内参加完祭大典,难得有些清闲时光,本不想下山再参与过多红尘事,奈何张九性子温和,师兄怎么安排便怎么是,拗不过自己这伴侣,也只能随着下山来了。
“起来说话,外人面前成何体统!再如此乱嚎乱叫就给我滚出去!”别看张九清在张九跟前似是闺中女子待嫁般贤淑姿态,面对这些徒子徒孙,张九清也算是个狠厉长辈,否则山中那些小辈弟子私下里给她的“母大虫”名号岂是白叫的?
韩有鱼不怕不怕也就是倚仗着掌门师祖张九鼎的溺爱,可面前这师叔祖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别说自己这个只是口头上的“外门之幸”,即便是下一代掌门人怕是都从她这里讨不来半分好脸色。当下收声起身,一脸悻悻。
张九也乐得不做那白脸人,温和笑道:“有鱼在我门中被惯的不像个样子,杨施主不要在意。”
杨缠贯当然不在意,他倒是希望眼前这两位武当道士抓紧把这惹祸精给弄走。按理说正月初二这都过了三四了,杨缠贯一直不明白韩鲲鹏为何一直不走,倒不是说养不起他这几张嘴,毕竟跟这个身份背景都挺厉害的女婿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杨缠贯最主要的还是烦韩有鱼多一些。
都让人一脚踢昏了,没过两就又想着出去找女人,还在门口把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要饭的打了一顿。有这么个惹祸精,自己是别想安生。
杨缠贯听府中下人说是要暗杀韩有鱼的不知名无赖恶棍,可杨缠贯觉得八成又是不知道什么人打扰了这公子哥儿找女人的乐就被这蛮横无理的纨绔子给揍了。
在杨缠贯想来,这小兔崽子刚来历下城里才几,除了头出门被人教训一顿,惹得那个风流祸也被打消停了,平时一直在家待着,怎能会结下什么仇人来算计。
可笑这杨缠贯,不在江湖,怎知一粒微尘入这江湖里都能荡开满满涟漪?
张九又看向一旁垂手站立的韩鲲鹏,问道:“鲲鹏,听掌门师兄说你在这历下城碰到了谁?”
韩鲲鹏先是一欠身,恭敬姿态十足,又看向上岳父,故作为难道:“还望岳父大人略做回避。”
杨缠贯也巴不得不掺和到他们这些所谓莽夫似的武林人士中来,当即起身告辞去了后院。
韩鲲鹏等得岳父杨缠贯走了几个呼吸时间,方才转身向张九,揖身道:“回师叔祖话,徒孙前几日似是见到了……”说着话略一停顿,这倒也不是韩鲲鹏卖关子,而是又靠前几步,压低声音续道,“夜家姐弟。”
原本还对韩鲲鹏这小心谨慎的样子有些可笑的张九愕然,甚至旁边偷听的韩有鱼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韩有鱼只当那自己哥哥是怕自己惹事给自己准备的说辞吓唬一下自己,可听得哥哥也是如此说于两个师叔祖,韩有鱼便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踢在铁板上了。
张九却与张九清对视一眼,两人双修这么些年,早已是心有灵犀,即便不说什么,也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与惊讶。
消失三年的夜家姐弟,怎得出现在了这里?
张九想到的不是三年前关于这对姐弟的什么事,而是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刚刚被上任掌门任命做这一任祭大典诵经师时,第一次在冬至祭大典上,见到的那个垂髫稚童,让一个大不了他几岁的小女孩领着,站在大周王朝里唯一没有封却御赐京城旁整个盘山建府邸的异姓王身后。
那一日阴有雨,雨势淅沥,可这仪式由不得撑伞或是躲雨,连那身着色金袍的下第一人都要受着这雨滴拍打。
唯独这六七岁模样的幼小孩童,在仪式过后,拉着那个驼背老头异姓王的手问为何今要下雨。
那个曾让大周王朝庙堂至江湖都闻风色变说的老头儿就露出了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过的和善笑容,语气也是身边那几个同朝为官的大员都未曾听过的轻声细语,如村头老叟看着顽劣孙儿那般双眼眯眯,毫无一点王爷该有的样子,笑容可掬,“因为上神仙今高兴,所以才普降甘露。”
当时正好路过想要与异姓王说会儿话算是拉拉关系的张九就看到那小孩抬头看,小脸上满是不忿道:“那等我回家了再下不行吗?淋湿了我衣服还要害我娘洗。”
老头儿依旧在笑,喜颜于色,“神仙可不管你是谁,他们可不听你的。”
那幼小孩童就用稚嫩声音语气很是倔强的说道:“等我长大了我就要让他们听我的!”
老头儿笑的声音更大,连得那相隔百尺准备回宫的金袍圣人都听到自己颇为欣赏看好的异姓王无所顾忌的笑声。
倒是那个不大的女孩抬手推了自己这个看似为老不尊的爷爷一下,低声提醒道:“小些声小些声。”
曾公然佩剑上朝面圣还在大殿之上张口骂娘的老头儿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在周围旁人心里颇为忌惮的礼啊法啊之类的繁琐规矩,倒是很听跟前这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女孩的话,当下“嘿嘿”干笑着收了声音,像是生怕惹到女孩不高兴一般唯唯诺诺的表情,也不管那些个躲得他们爷仨远远的生怕殃及池鱼的同朝袍泽怎么看他,又问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孩子,“怎得让他们听你的?”
“我若有一剑,定教诸仙魔见我禁声不开言。”
“我若有一刀,敢让漫神佛见我尽折腰。”
风雨骤停,圜丘有刀剑齐喑,衬得老头儿笑声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