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又响了一轮,黛玉好几次要睡着了,却被爆竹声闹醒,睡意褪去许多,索性与香菱说话儿。
香菱因见黛玉床前还摆着一本《王摩诘全集》,便问:“姑娘喜欢他的诗吗?我瞧着姑娘这两日闲了就在看它。”
黛玉笑道:“我前些时日正想着,该把他的五言律,还有老杜的七言律、李青莲的七言绝句再看上一遍,谁曾想忽然就回了家,又有许多事忙,倒把看书的事荒废些了,至今还只在看他的诗,不知何时才能看其他两人的了。”
香菱则道:“我倒爱6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有!我那日可巧得了空,去找宝姑娘玩,正好她在看诗,我就让她也教我念上几,当时听见这句,我就爱上了。”
黛玉却摇头:“到底是你读过的诗少,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
香菱忙笑着央她:“好姑娘!你若不嫌的,得空时带我多念几诗?当日我被买到薛家,能得宝姑娘教我识字,已是我的大幸,倘若今日你还愿教我念诗,那我更是得了造化呢!”
黛玉不由一怔。
香菱还以为是她不愿,正要说些别的,黛玉已回了神,连忙问:“是宝姐姐教你识字的?”
须知丫头们大多并无什么识字的机会,跟在姑娘们身边一起念过书的,还能识得几个字,一般的,又哪有这机会?如宝钗身边的莺儿,那就认不得字的。
黛玉方才见香菱问,也没多想,如今才忽然醒悟内里玄机。
香菱被拐走时年纪尚小,纵然儿时跟着爹爹认了几个字,中途那么多年,总该忘记得差不多了。那些拐子只将香菱当普通小丫头卖,哪里会让她认字读书的?
“可不就是宝姑娘?”香菱欲叹,又念及而今正是初一,不该如此,只当笑。m。。coma
她素日温柔,不曾与别人提及往昔被拐走肆意打骂的情景,可她怎可能忘得了?
不过人静时偶一想起,感伤一回罢了。今知了自己父母是谁,昔年家住何方,一来已无了牵挂,二来却更为命运伤怀。
然而被买到薛家后,她自认日子已好了许多。
“姑娘有所不知,当初薛大爷买了我回来,薛奶奶实则是宝姑娘劝过了,才决定先将我留在身边的。若不是宝姑娘,我怕不等上京,就已是薛大爷的人了。”
再念及当初离开金陵时,薛蟠打其他屋里人的无情,香菱深觉若没有宝钗,她怕也逃不过这等下场。
可怜她一个女子,纵然得了薛家一些安置费用,又如何抵得住旁人恶意?
“是宝姐姐?”黛玉又怔了。
“当日宝姑娘说,直接把我给了薛大爷,只怕他不知收敛,日后依旧肆意生事,倒不如先不让他如愿,他才能有些记挂,将来也好晓得并非在外逞强,回了家也能称心如意。为此,薛奶奶才把我带在身边,也让我得空能去找宝姑娘玩。”
至于薛姨妈与香菱相处后日渐喜欢她,这又是后来的事了。
黛玉已觉自己或许对宝钗有些误解,犹自嘴硬道:“那也不过是她为了她哥哥好罢了。”
“便是如此,宝姑娘对我也好。就连这次,我能到姑娘家,未尝没有宝姑娘劝过薛奶奶的原因。”香菱认真得很。
“宝姑娘她很多时候也很为难的。姑娘不曾见过,我却有两次无意撞见宝姑娘为了家里的事伤心垂泪,偏还不敢给人瞧见,连莺儿都不大敢让看到的,我也极无意地才碰到了,也不敢惊动她,只好悄悄走开。”
黛玉与宝钗间的不和,更多只是两女孩子私下间涌动的暗流,明面上自然大家都是一团和气的姐妹。
偏香菱也是聪明伶俐之人,虽知得不详细,但总归能略猜着几分,因此到了林家后,早已存了一段心事,欲让黛玉放下心结,与宝钗交好。
黛玉默默想着那日到梨香院去,宝钗说过的话。
那句“莫非你们姐弟也是要欺负我和哥哥只剩母亲,已没了父亲不成”令她心头一揪。
“也”!
可曾有多少人,因宝钗父亲离世,而肆意欺负薛家?
黛玉素日敏感,便是旁人说话时语气略有变化,用的字眼稍有不同,都能立时感受出来。当日她只顾自己尴尬,不曾深思宝钗之话。而今却觉心口闷闷的。
她在荣国府里住了些时日,下人们知她是贾母疼着的姑娘,又晓得她有父亲当着盐课老爷,才偶尔有些欺她的行径,也不敢过分。尤其在她当众给过了周瑞家的没脸后,才更没人敢小瞧她去。
然而在贾家收到林如海要上京的信,得知林如海不再任巡盐御史了,日后也不知官途如何,有些下人就已悄悄改了态度。
因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事,黛玉并非不曾有所感知。
她自认,或粗略体会些许宝钗之苦。
越如此,却越是有些悔当日并没有好好与宝钗道个歉,又或伴宝钗说说笑,替她排遣些怅闷。但想来又觉以彼时之情形,她与宝钗实是已无话可说。
今既觉那日从梨香院回来时误解了宝钗,黛玉则不免又要思忆过往与宝钗其余相处,更觉宝钗入住梨香院后,实则也经常来陪自己说话消遣。
尤其是她那日身体不适,贾家三位姑娘都没有过来的,唯独宝钗来看了她,她竟还怀疑宝钗心内藏奸,只故意做给别人看,要全自己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