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死的。”
“被买来做血库的又不是你!”
纪弘易在眉心处挽起一个小小的结,“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
“回去了你就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最起码我是自由的!”
“自由却不快乐,每日为生计而愁,你真的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纪敬咬牙切齿,“那也比被你利用要强,如果不是因为你这种人……”
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两下,却一个音节都不出来,仿佛被人一把扼住咽喉,冷不防暴露在空气中的猩红伤口让他痛得一时喘不上气。
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阶层存在,这一切就不会生。
也许他的母亲不至于大出血而死,他也不必一辈子活在弑母的阴影之下。可是现实中的资源、权利、包括母亲所需要的血源,全都被垄断在城内,被握在纪弘易这样的人手中。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怕在生命被严格保护的社会中也能找到纪敬这样的漏洞加以利用。
对他们来说,城外的人命不是命,是蝼蚁。
他那死在地下城的母亲甚至没有资格进城。当时纪敬的父亲哀求生产室的医生为他们找一辆能够通往城市的交通工具,医生则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就算你们能够进城,他们也绝无可能将血分配给你的妻子。
纪敬知道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人存在,也许倒霉的就不会是他们家。
“如果不是你,我妈就不会死!我爸也不会把我卖掉……”
纪弘易看到眼泪从纪敬的眼眶里溢出,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纪敬对这个世界的憎恶,这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它如影随形,将会伴随纪敬的一生。而他现在大可以成全对方,他只需要一通电话,纪敬就会被驱逐出城,回到他的出生地。
多年以后,纪弘易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每一次他都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这样做吗?
至少当时仅仅十多岁的纪弘易尚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动机说出了那些话,他伸手抹掉纪敬的眼泪,低声说:
“对不起,纪敬。”
有那么一瞬间纪敬以为他会否认、会辩解。怨愤在一刹那达到了顶峰,好似一个随时就要爆裂的氢气球。他攥紧了垂在裤缝边的两只手,直到指甲掐进掌心。
纪弘易曾经言之凿凿地说会保护他,没想到就连那些也是谎言。纪弘易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只有他愚钝到把纪弘易的话当了真。
纪弘易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敢去看他的双眼,“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我不会让你死的。”
气球表皮裂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随时就要达到燃点的怨愤忽然就只剩下一阵不痛不痒的轻风。
纪敬咬破了下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被父亲憎恨、贩卖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吞没了他,然而理智的弦却紧绷着,高频地颤动着,在他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他出生时“鸡蛋事件”尚未生,就算父亲能够进城,医院不愿分配血液的直接原因可能来自于他们逃犯和共犯的身份,而不是要特地保留给那些“贵族”。
就算城内的医院愿意救人、就算父亲能够找到通行的车辆,他也绝无可能在妻子去世之前赶回城。
这一切都和纪弘易无关,他不是造成自己苦难的罪魁祸。
以前纪敬不是爱哭的人,就算被其他小孩围在地上拳打脚踢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自从和纪弘易产生关联后,委屈却像一座源源不断的小喷泉,时刻喷涌着,提醒着他前半段颠沛流离的人生。
他想起了站在灯塔上仰望天空的日子,以前的生活是那么简单,贫民窟的正午总是昏暗如同黄昏。那时他总是忙着和别人抢一个红薯、一只落在土地上的橘子,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衣食无忧。
可为什么纪弘易明明有群星作伴,却还是形单影只?
纪敬失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繁华世界,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他只是觉得委屈,好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血型,别说是说那些保护他的谎言,纪弘易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在夜里给他讲解光年之外的恒星。
纪弘易埋在他的肩窝里,双臂越收越紧。纪敬被他勒得呼吸不畅,这让他恍惚间觉得纪弘易也和他一样,从未拥抱过别人,更是从未被人拥抱过,以至于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力度。
他想要推开纪弘易,想要唾弃他、声讨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双臂,轻轻将他环抱。
不同于用尽全力的纪弘易,他小心翼翼,好像自己稍一使劲,就会将他碰碎。
纪弘易的心跳很快,“砰砰砰”地敲击在他的胸口上。这会是纪弘易感到伤心的时刻吗?他的心也会同自己的一样绞成一团吗?
“对不起,纪敬。”纪弘易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一遍遍回响:“我需要你。”
无力感拔地而起,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纪敬觉得自己随时就要站不住脚,向深渊坠去。我需要你——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需要我。